全球快报:走出时间的李家庄
李家庄的人都姓李。
(资料图片)
偶尔有旅行者经过李家庄。李家庄很难被发现,它被疯长的杂草遮住了。旅行者拨开一层层的草,最先看见的是村口的一条土路,以及土路边晒着太阳的许多老李。
李家庄鸡犬相闻,所有旅行者都赞叹这里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地方。但李家庄的人不这么想。
“我早就让李栓家那小子到草丛里去放羊。那时候草还没有膝盖高,羊还吃得掉草,草没了路才能伸出去。现在羊吃不掉草了,草就会把村子吃掉。就算草不把村子吃掉,村子也会老死。”最老的一个老李扇着破烂的蒲扇嚷道。其他老李赞同地点着头。
“我们不能让村子老死,我们不能让村子在时间里迷失。”所有姓李的人说道。
“我们要走出时间。”
我那时还小,似懂非懂地听着村人们的议论。所有姓李的人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,带着李家庄走出时间。只要能走出来,年轻人的精气神就永远不会被时间磨光,老人的性命就永远不会被时间磨光,孩子的童真就永远不会被时间磨光。
唐文被大家寄予厚望。
唐文原来叫李文。李文上过大学,李文立志要让村子走出时间。姓李的人们认为完成这个伟大使命的人应该特殊些,于是李文要改姓。
大家征集了两个姓氏。174个人支持姓“乔”,133个人支持姓“唐”。但李文说他喜欢“唐”字,于是李文变成了唐文。
唐文要离开李家庄。唐文走的那天村头的土路上堆满了大家送给他的东西。唐文一个人搬不动,两个小伙子当了挑夫。唐文向大家摆了摆手,带着挑夫走进了荒草丛中。他们的身影一晃就被吞没了。
几天后两个挑夫回来了。大家围着他们问外面怎样。“光怪陆离,红尘滚滚,哪里看得清哟!”他们摇着头说。
于是所有姓李的人们都坚定了走出时间的决心。
村里有个学校。唐文走的那天我刚上小学。
我有时会逃课。有一次我刚翻出墙就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。他迈着不太稳的健步追着我向前跑,嘴里骂着听不清的脏话。我跑上土路,教导主任被我甩掉了。虽然并不感到羞愧,我还是觉得脸上有些痒。我伸手一抹,一颗饱满的青春痘长了出来。痘痘争先恐后地冒出。我一边顺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向村口走,一边掐爆了一颗痘痘。白色的脂肪粒,红色的血水和乳黄的浆液从指甲缝间渗出。痘痘们耀武扬威地占领着脸颊,我一颗颗把它们掐爆。掐到第三颗时我开始喜欢上这种感觉。掐到第五颗时我注意到村口的荒草中钻出一个人。
“你是过路的旅行者吗?”这年头几乎没有旅行者了。
“我是唐文。”
我想起来了,是八年前离开的那个唐文。
唐文变化不大,他蓄了胡子,脸上多了几条皱纹,仅此而已。他带着两个大包,来到村庄的中心。所有人,但不包括八年前的那些老李——他们大都已入土——围住了唐文。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。
“你成功了吗?”
唐文点点头,打开两个大包。在所有姓李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包里看的时候,我注意到从村中心已经可以看到大兵压境般的杂草。他们说的没错,在这样的时间中过下去,草肯定会把李家庄吞没。
唐文将大包中的仪器埋在了土路里。捣鼓了一阵后,他宣布从第二天早上开始,李家庄将走出时间。所有姓李的人们兴奋了起来,他们载歌载舞欢庆胜利。唐文却一声不吭地朝着村外走去。我看到八年来他脸上淌过的沟壑挤在一起,扭曲成一个我看不懂的图形。唐文在村口的荒草前停下。他转头复杂地看了蹦跳的人们最后一眼,然后走入荒草。荒草摇摆了几下,唐文消失了。
第二天早上,李家庄走出了时间。
全村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。狗们满大街乱跑,鸡们拍着翅膀上窜下跳,与人类一起欢庆胜利。羊们抬起头看了看闹哄哄的动物们,又低头吃起了永远吃不完的草。猪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,于是轻拍蹄子表示赞同。牛们警惕地看着发疯的人群,但它们很快尝到了甜头,从此老牛走入屠夫的小屋不再眼泪汪汪,反而高兴地哞哞直叫呢!
我们把时间甩掉了!
今天的太阳升起又落下,但明天永远也不会到来。李家庄的一切都在午夜回到前一天的样子。吃掉的米会回到米缸,长出的杂草会缩回地下,树叶飘飘悠悠飞到树梢,太阳慵懒地从又一个今天的朝霞中升起。天气并非一成不变,有时会从时间之内飘来几朵乌云,洒下有限的雨水,再在午夜时分消散。
麦秸秆上晒太阳的新的老李们将永远晒下去,土路上没命跳窜的孩子们将永远在飞扬的尘土中奔跑,年轻人不再老去,不再有成长的烦恼。很多时间带来的不幸和痛苦随着时间的离开而走远了。李家庄再没有老死病逝的恐惧,没有华发丛生的担忧,有的只是枷锁解开后的轻松喜悦。
气势汹汹的荒草无奈地停止了生长,它们恰到好处地包住了整个李家庄。所有姓李的人们觉得荒草很好地起到了掩盖的作用。即使有一天时间发现有一个李家庄跑了,也不会追到我们头上来。大家无忧无虑地过着一天天的生活,任凭太阳打着转在天上飘荡。
有传言说小丑容易得抑郁症,实际上只要想对了问题,人人都容易得抑郁症,特别是在你有无限的时间去想问题的时候。
于是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,一个孩子停了下来。“赛跑,跳房子,跳皮筋,捉迷藏,过家家,我都玩了不知道多少遍,打仗游戏我赢了不知道多少次,输了也不知道多少次。我不想玩了,我想长大。”同伴们也发觉路边的泥土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。
一个新的老李摇晃着破烂的蒲扇说道:“以前那帮老头老太死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也离死不远了。可现在咱们在这儿晒太阳,太阳都冒烟了,我们还没死。那帮家伙死的时候,他们的儿子孙子哭的那叫一个痛快!可惜我们是没那个福分喽!”他拖着长长的尾音结束讨论,周围的老李们纷纷叹着气,表示无可奈何。
我不再逃课,但已经没有多少课给我逃了。在把能教完的都教完后,学校就再没人去了。崭新的书本静静地躺在课桌里。我们曾经翻过它无数遍,但它依然是崭新的。
没课的大多数时候,我坐在村头,想看一眼时间所统治的大地。单枪匹马的视线被大片荒草轻易地化解,消散在时间那边的云彩中。我的心底有一种漫无边际的失落在滋长。我回忆起掐青春痘时的感觉,几颗残败的痘痘软软地贴着脸皮,我掐不起它们。我时常欣喜地感到脸颊一阵瘙痒,手伸过去却只触到一片光洁的平坦。
我只能看着那密密层层的荒草幸灾乐祸的舞蹈。不知道看了多久,荒草分开一条小路,一个人从小路中径直走出。他在我头上拍了两下走进李家庄。这个人身躯佝偻,脚步蹒跚,不像任何人。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:唐文。
唐文走到村中心。所有姓李的人们围住了他。人们问时间之中过了多久。
唐文:“四十五年。”
人们问怎样回到时间之中。
唐文:“离开时间不好吗?”
所有姓李的人诉说着离开时间后的烦恼。
唐文:“寻找离开时间的方法花了我八年。八年来我总是害怕自己跑不赢时间。我找到了砸断时间枷锁的方法,但时间给我上了一道新的枷锁,一道让我想知道这一辈子该不该过,该怎么过的枷锁。我老了,过不了几年就会死。此前我一直不确定自己活生生地经历这一切属于我的欢乐、踌躇、痛苦、悲伤、平静、喜悦与煎熬,它们到底有没有意义,我应不应该在时间中完整地过这一辈子。现在我踩着时间的脚印活过这一遭,我终于明白了,那就是只有死才能安心。”
姓李的人们不解地晃了晃脑袋。他们问怎样回到时间中。
唐文:“没有办法。机器运转四十五年,证明了我的成功。这四十五年我腾出了很多时间去寻找停止机器的方法,我没有找到。现在回到时间的唯一方法是穿过荒草,离开李家庄,自己走回时间。”
人们失望地散去了。只有少数人留了下来。他们大都是老人。我跟着老李们与唐文走过空无一人的土路,走向村口的荒草。我们钻进荒草,李家庄像一个幻影般消失了。
我们向前走着,唐文诉说起自己在时间之中的故事。没有一个人说话,唐文沙哑的声音时断时续,像时间一样穿过我们的心灵。
荒草中没有路。老人们举步维艰,很快耗尽了体力。耗尽体力的老人们在荒草中停了下来。他们微笑着躺下,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。
走出荒草时,只剩下了唐文和我。
唐文对我说:“我们已经回到时间之中了。”
我打量着时间之中的世界,感到脸颊一阵瘙痒。
一颗新的痘痘长了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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